高校有多种职能。历史地看,大学起初只有单纯的教学一事,历经若干个世纪之后才陆续衍生出研究与服务等新的职能;逻辑地讲,最早出现的教学职能意味着其是最基本和最重要的,后续的研究与服务职能多为从属的或派生性质的。然而,事物的发展却并非按如此线路行进,各职能间不仅未能呈现出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相反却造成了分立与冲突,后起的研究与服务职能占据了更多更大的优势,也成为大学组织以及个体的优先选项,由此导致教学职能的萎缩和育人功能的弱化。
雅斯贝尔斯曾指出,轴心时代的东方与西方,虽然处于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却几乎同时诞生了人类最伟大的思想家及思想。事实上,轴心时代还诞生了人类最早的大学组织形态,如中国先秦时的稷下学宫、古希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分别创办的学园等。尽管这些大学组织与今天的大学不能同日而语,但在19世纪研究职能产生之前的千百年时间里,所有的大学毫无例外地以教学为唯一活动,虽间或有著书立说、发现发明等具有研究性质的工作,但大学从不以此为要务。所谓的研究,不过是那些有文化的人出于好奇心和闲情逸致的个体偶然之举。大学并不重视增进新知,它关注的是如何将祖先积累下来的思想和文化通过教育教学一代代地保存、传承和延续下去。总体上,大学是保守的,向后而非向前的,先贤们的经验才是真实、可靠和有恒久价值的。孔子说他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确,孔子从不强调进步,甚至还竭力反对革新。他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就可回到那个君臣有义、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妻有别、朋友有信的理想三代。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及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治学态度,两千多年来一直为历代学者所恪守,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大学教育和文化,直到五四运动才开始受到批判,发生根本性的扭转和改变。
古代西方大学的活动同样定尊于教学一业。尽管有人认为阿加德米和吕克昂学园是研究学术的机构,苏格拉底的“知识产婆术”是重要的研讨式教学,柏拉图在学园门口树起了“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的牌子,亚里士多德在其学术生涯中写下了大量在今天看来涉及哲学、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学乃至自然科学诸方面的著述,但这些活动仅能说是个人爱好,而不是组织行为和任务要求。中世纪大学是西方近代大学的开端,设有文学、法学、医学和神学四科,不过,总体上它“作为教会的大学”而存在,是“与世隔绝的修道院式机构,教堂的声音就是它的生活节奏”[7],远离尘世生活,不仅对科学研究没有参与和贡献,甚至成为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反对者与抗衡者。
近世之前的中(东)西方大学,教学是其唯一活动。而教学又无不以政治、伦理、道德、宗教等教化育人为核心展开,主德立德、崇德尚德是此时期大学教育的典型特征。具体表现在大学教育目的、教育内容、教育方法、组织形式以及教师角色等方面。
第一,教育目的与作用。中国自有学校始,所实施的教育就是道德教育或人生价值教育。《说文解字》将“教”释义为“上所施、下所效”,将“育”释义为“养子使作善”,不论是上施下效还是养子为善,目的都在于使人接受特定社会的伦理道德律令,维护既有的社会规范。《孟子·滕文公上》云:“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明人伦,即前面提到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秩序及其蕴含的仁义礼智价值理念。《大学》更是开宗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为了达到这样的境地,需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方面由低到高的学习路径。
有人认为,中国传统教育主德,西方传统教育主智,他们似乎更注重人的理性或智力发展。如果单纯强调中西方教育间的差别,当然不能说不对。然而,近代之前的西方大学,总体上依然是以德育为最高目的的。无论是古希腊时期斯巴达城邦的军事化教育还是雅典城邦的自由教育,均突出勇敢、正直、善良、忠诚、服从、和谐等道德品质。苏格拉底认为,教育的首要目的是涵养人的德性,还提出“美德即知识”、“美德是可以传授的”等命题,实际上主张知识或理性是道德形成的基础,知识是为人的道德养成服务的。至于欧洲中世纪大学,更是把对上帝的虔诚和信仰、对彼岸永生的天国世界的向往的宗教道德教育主张推到极致,其教育的主德性自不待言。
古代之所以如此重视道德教育,一是主观上出于巩固统治的需要,道德教化是实现安邦定国和社会长治久安的重要手段。如孔子认为,善政不如善教,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学记》指出,“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柏拉图认为,只有教育才能使人认识最高的理念——“善”。二是客观上受当时低下的生产力水平、认知工具和认识能力的限制,知识和经验主要局限于社会生活领域而非自然物质领域,属于道德哲学范畴,其功能和任务在于调节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第二,教育课程与内容。有什么教育目的,就必然规定什么样的课程与教育内容。孔子一生有两大贡献:一是开办私学发展教育,提出了“有教无类”的主张;二是删诗书、注六经,编写了中国最早的课程和教材,由此奠定了古代学校教育内容体系。孔子之前的西周,学校教学内容主要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偏重道德行为规范等技艺训练之术;经孔子改编,六艺变为六经,道德教育内容的系统化得到强化;再经后来的朱子整理和注解,教学内容发展为四书五经,形成了更加完备的理论化的道德教育。道,侧重于“明人伦”的学理体系,属于知识层面;德,侧重于修炼与养成功夫,属于行为规范体系,即将道德知识转化为道德实践,社会道德要求转化为个体思想品德。孔子十分重视道,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
古希腊大学教育内容主要是七艺,分为三艺(文法、修辞、逻辑学)和四艺(算术、几何、天文、音乐)。三艺重在学理,七艺重在实际训练。通过七艺教学,学生不仅掌握读写算等一般知识与技能,能正确表达,说话和写作符合文法规范,讲究修辞技巧,言谈合情合理且有说服力和感召力,更能体会到经典作品中所蕴含的思想意图和道德要求,体会造物主安排的世界秩序及其全知全能。进入中世纪后,大学课程除了七艺外,主要是以圣经为核心的宗教教义,包括历代著名教父对圣经的解释。七艺课程由此丧失了独立地位,完全成为宗教神学的附庸,为解释宗教教义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服务。
第三,教育方式与方法。中外历史上许多教育家都提出了先进的教育思想、理论与方法。比如,孔子强调启发诱导、因材施教、学思结合;苏格拉底提出了著名的“知识产婆术”,将受教育者提高到教育主体地位。但如果以为这便是古代大学普遍使用的教育方法,那就大错特错了,其仅仅表明教育家的理想与主张,或是囿于教育家个体的教育实践。理想不等于现实。实际上,近代之前的大学教育教学方式方法主要是讲解、灌输、记诵、自省与操练。这种方法之所以普遍,一则由于教育技术落后,书本和印刷品极其稀少昂贵,只能由教师口念学生记诵;二则这种方式方法有利于教育者垄断知识、主导把控教育方向,突显师道尊严,维护教育权威;三则通过强学博记、知行合一可以锻炼学生的意志,使其形成言行一致的道德品质。而以知识记忆和复现为中心的考试评价制度,附之以体罚手段,对规训学生,使其养成自动的顺从品性,具有不可代替的作用。从这一点来看,选择和使用方法本身即具有特定的教育目的和价值。
第四,教师地位与角色。“古之学者必有师”,办学校、发展教育离不开教师。中国自古有尊师重教的传统,教师的地位非常高,所谓“天地君亲师”。天地乃万物之主,君为一国之主,亲为一家之主,表达出来的均是不同范围内至高无上的权力权威。“师”紧随“亲”之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父权社会,君亲师是权力、阶级与等级的象征,也是固有社会秩序的表现形态。教师不仅是知之在先的知识权力权威,也是道德的权力权威。师道尊严既是自然生成的,也是出于统治需要刻意营造的。维护师道尊严,就意味着要维护等级制度。因此,师道尊严是道德教育的内在规定。
教师的任务是传道、授业和解惑。传道,传的是纲常伦理之道、为人做事之道;授业,授的是伦理道德学问和做人做事的学问;解惑,解的是做人做事的疑问。教师传道需要自身有道信道,教师授业需要自己满腹经纶,教师解惑需要自身做到“有疑处不疑、不疑处有疑”。教育者要先受教育,成为学生的模范。孔子讲身教重于言教,要行不言之教,言行一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西方教育同样尊师崇师。古代西方并不存在固定的教师职业,那些拥有知识和智慧的贵族阶层才招收生徒传授课业。中世纪大学是一个学者行会组织,13世纪中叶,为了加强管理,学者行会对从业人员制定了基本要求,包括准入条件、标准与准则等,如规定教师要有知识、智慧、推理能力以及优秀的道德水平。中世纪大学教师还被冠以不同的头衔,头衔是人的地位和声望的象征。“头衔”一词源于拉丁文“titan”,即太阳,意指教师有如太阳光芒一样,用知识、智慧、真理和道德照亮世界与人类心灵。[8]教师不仅是知识传授者,更是学生人格、智力和情感等多方面发展的引导者。教师不仅仅是职业身份,更是社会角色、文化象征和道德形象的代表。夸美纽斯把教师比作太阳底下最神圣崇高的职业,乌申斯基则称教师是历史上所有伟大崇高人物跟新一代之间的中介人,是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个活的环节。[9]那时对教师的要求几乎全部集中在道德学识和品行修养上。
总之,近代之前,教学是中外大学的唯一活动,主德立德、教书育人是教师的全部使命。大学形成了以伦理道德教化为中心的育人教育格局。